寒露后的桐木关飘着细若游丝的雨,老茶寮的青石板上落满松针,陈阿公蹲在焙笼前,望着新砌的不锈钢烘焙炉出神。炉身锃亮的反光映着他皱缩的脸,像面蒙了灰的镜子,照出三十年焙茶生涯里从未有过的陌生。
“陈老伯,这无烟工艺是趋势,”茶商林老板的皮鞋在廊下敲出冷硬的节奏,“现在茶客嫌松烟味重,说像吸柴火灶,您看这汤色多清亮。”他举起透明玻璃杯,金黄的茶汤里漂着完整的茶芽,却少了往日的松烟沉厚,像被抽去了筋骨的绸缎。
陈阿公没接话,粗糙的手掌抚过身旁的老焙笼。竹篾编的笼身还留着焦黑的烟痕,那是去年霜降夜,他添错了阴山松木,火猛烟急,却意外让茶青得了股子烈酒香。此刻焙笼里空荡荡的,唯有几片干枯的松针,在秋风里发着细碎的响。
“试试这个。”陆九渊的声音从寮角传来,炭炉上的陶壶正“咕嘟”冒泡。他揭开壶盖,松烟香混着桂圆甜轰然炸开,比记忆中的老茶更浓,更烈,像把三十年的光阴都熬进了汤里。陈阿公的鼻尖动了动,浑浊的老眼忽然亮起来——那是他父亲临终前,用最后半罐老枞小种煮的茶味。
茶汤入碗时,深琥珀色的液体在粗陶碗里打转,表面浮着细小的烟粉,像撒了把碎金子。茶商林老板皱眉:“陆先生,这烟味太冲了,不符合国际标准……”话未说完,陈阿公已捧起碗,手抖得厉害,茶汤泼在粗布衫上,却浑然不觉。
“阿爸临终前说,”老人的声音梗在喉间,“松烟是小种的魂,没了烟,茶就成了没根的浮萍。”他忽然想起民国二十七年,父亲躺在竹床上,手指着墙角的老焙笼,说“等你能让松烟在茶青上跳舞,就懂了小种的妙处”。那时他不懂,直到自己的手掌被松火烫出第一层疤,才明白烟与茶的纠缠,原是血肉相连。
陆九渊望着茶汤里打转的烟粉,想起在“松烟秘史”里见过的老茶匾,想起陈阿公掌心的烫疤。他忽然明白,茶商追求的“清亮”,其实是抽离了历史的轻浮——正山小种的“小”,从来不是小家子气,而是专注一山一味的谦卑,是将兵火与苦难都酿成香气的坚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