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五章 杂货铺惊魂
奉天城西,大杂院像一块被岁月和煤烟浸透的抹布,杂乱地贴在灰扑扑的街巷深处。
空气里常年飘着煤灰、泔水和劣质烟草混合的、令人窒息的浊气。
猴子的“福源杂货铺”,就挤在这片油腻腻的烟火里,门脸窄小,一块褪了色的旧木招牌在风中吱呀作响。
上一次的炭窑危机之后,猴子等人重新换了一个地方。大隐隐于市,几人便藏在奉天开了这家杂货铺。
铺子里光线昏暗,货架上稀稀拉拉摆着些蒙尘的针头线脑、粗瓷碗碟和颜色可疑的粗盐。
猴子穿着件半新不旧、打着补丁的灰布棉袄,袖口磨得油亮,头上扣顶破毡帽,帽檐压得很低,遮住了大半张过于精明的脸。
他斜倚在掉了漆的柜台后,手里捻着一小撮旱烟丝,眼睛却像装了轴承,不动声色地扫着门外街景。
一个裹着破棉袄、抄着袖子的老头佝偻着进来,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铺子里逡巡一圈,最后落在柜台上几个干瘪的苹果上。
“掌柜的,这苹果…咋卖?” 老头的声音嘶哑,带着浓重的本地腔。
猴子眼皮都没抬,手指在算盘珠子上无意识地拨弄了一下,懒洋洋地拖长了尾音:“老苹果喽,不水灵,胜在便宜。您老看着给仨瓜俩枣,拿走尝尝鲜儿?”
老头伸出枯树枝般的手指,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一个苹果,又缩回来,嘴里嘟囔着:“蔫了吧唧的…便宜点,两毛钱一斤,咋样?”
猴子咧嘴一笑,露出一口不算齐整的牙,带着点市侩的精明:“老哥,您这价砍得忒狠!三毛!不能再少了!这年头,进点货多不容易,您看这铺面租金…”
“行行行,三毛就三毛!” 老头似乎懒得纠缠,从怀里摸索出一个油渍麻花的布包,解开,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和几个铜子儿。
他仔细地数出三毛钱,放在柜台上,又挑了两个最小的苹果,嘴里还在嘟囔着“贵了贵了”,颤巍巍地走了出去。
猴子收起钱,随手丢进柜台下的一个豁口陶罐里,发出几声轻响。
他脸上那点精明的笑容瞬间消失,眼神恢复冷冽。刚才的讨价还价,每一个本地口音的语气助词、每一个砍价的习惯手势,都像刀子一样刻进他脑子里,反复比对、印证。
他必须让自己“像”,像到骨子里,像到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属于这片贫民窟的穷酸和市侩。
日子就在这种看似平淡、实则神经高度紧绷的伪装中一天天熬过。猴子努力扮演着他的“王掌柜”,和街坊们扯着不咸不淡的闲篇,抱怨着物价飞涨,咒骂着天气无常,偶尔也附和几句对伪满警察敲骨吸髓的牢骚。
他像一条毒蛇,把自己盘在阴暗的角落,等待着与“上线”接头的信号,也警惕着任何一丝风吹草动。
这天下午,天色阴沉,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。
猴子正低头用一块脏兮兮的抹布,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柜台上的浮灰。
铺子门口的光线一暗,一个穿着还算体面、却透着一股子油腻市侩气的中年男人踱了进来。
此人正是这片的保长,陈二狗。他腆着微凸的肚子,手里搓着两个油亮的核桃,三角眼习惯性地四下扫视,像在检查自己领地的鬣狗。
“王掌柜,生意不赖啊?” 陈二狗踱到柜台前,皮笑肉不笑地打着招呼,目光却像探针一样在猴子脸上和铺子里扫来扫去。
猴子心里咯噔一下,脸上立刻堆起谦卑又带着点惶恐的笑容,腰也微微弯了下去:“哟!陈保长!您老贵脚踏贱地!托您的福,勉强糊口,勉强糊口!”
他顺手从柜台下摸出半包皱巴巴的“哈德门”香烟,抽出一根,恭敬地递过去,“您抽烟!”
陈二狗没接烟,反而拿起柜台上一个粗瓷碗,在手里掂量着,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猴子握着抹布的手。“王掌柜,听口音…不是本地人吧?关内哪疙瘩来的?” 他的语气很随意,像闲聊,但那眼神却带着钩子。
猴子心里警铃大作!他自认口音模仿得已足够地道,但终究不是土生土长,一些细微的用词习惯和腔调尾音,在真正的本地老油条耳中,或许仍有破绽。
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,脸上笑容不变:“老家河北保定的。唉,关内活不下去,前些年跟着老乡逃难过来,讨口饭吃。”
“保定?好地方啊。” 陈二狗放下碗,手指捻着核桃,发出轻微的摩擦声,三角眼盯着猴子,“听说保定府酱菜有名?王掌柜以前也做这营生?”
猴子心头一凛。他对保定酱菜的了解仅限于名字!这狗保长在试探!
他脑子飞速转动,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苦笑和追忆:“咳,别提了!祖上是做过两缸小酱菜,小本生意,糊口都难。后来世道乱了,兵荒马乱的,谁还吃酱菜?铺子早没了,手艺也丢了。”
他一边说,一边自然地拿起抹布,继续擦拭柜台,借以掩饰可能出现的细微表情变化。
陈二狗“哦”了一声,没再追问酱菜,目光却落在了猴子正在擦拭柜台的右手上。
那抹布油腻腻的,擦过柜台留下模糊的湿痕。陈二狗的视线顺着那湿痕,又移到了柜台一角放着的一个敞口酱油瓶上。那酱油瓶很普通,里面装着黑乎乎的液体。
猴子的动作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!他察觉到了陈二狗视线的方向!一种冰冷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!
果然,陈二狗踱到酱油瓶前,伸出粗短的手指,蘸了一点瓶口残留的酱油,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。随即,他那张油腻的脸上,露出一丝极其古怪、又带着恍然大悟的狞笑!
“嗬!王掌柜,” 陈二狗转过身,三角眼死死盯住猴子,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阴冷,“你这酱油…味儿挺正啊?老远就闻着香!哪家酱园进的货?赶明儿我也打点尝尝!”
猴子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!他犯了一个致命的、细微到极致的错误——生活习惯的细节!
真正的本地穷苦人家,为了省那几分钱,打酱油从来都是自己拿着瓶子去酱园打散装的、最便宜的劣质酱油,那酱油颜色发乌,带着一股刺鼻的咸涩和酸腐气,绝不会有他铺子里这瓶从关内带来的、品质相对好些的瓶装酱油那种相对醇厚的酱香!
就是这一丝不该存在的、属于“外乡人”的酱香气味,暴露了他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