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月流火,蝉鸣如沸,将京郊安远侯别庄的空气炙烤得滚烫。荷花池畔的水榭长廊上,垂落的湘妃竹帘被穿堂风拂动,筛下斑驳的光影,落在青玉案几上冰镇的酸梅汤里,漾起细碎的涟漪。田田荷叶翻涌成碧色的海浪,粉白荷花在骄阳下开得肆意,荷香混着冰品的酸甜气息弥漫开来,与丝竹管弦之声、贵女们的谈笑声交织成夏日盛景。唯有水榭西侧的八角亭,像被无形的屏障隔绝,寂静得连风过荷叶的沙沙声都显得格外清晰。
沈凌薇蜷缩在竹椅上,指尖几乎要将褪色的帕子绞碎。洗得发白的青襦裙是去年暮春裁制的款式,领口袖口的滚边已磨出毛茬,腰间本该悬着的羊脂玉佩早已被她悄悄典进了当铺,换得的碎银连一支像样的珠钗都买不起。她盯着不远处的人群,沈落雁正歪着头接过长乐郡主递来的水晶葡萄,月白色的裙裾上,金线绣就的并蒂莲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荡,在日光下折射出细碎的金光,晃得沈凌薇眼底发疼。
曾几何时,她才是相府最亮眼的存在。及笄那年,父亲亲自为她寻来苏杭进贡的云锦,母亲(虽为庶母)将攒了半年的月钱为她打了支赤金点翠步摇,京中贵女们簇拥着她,说她是相府最温柔贤淑的二小姐。可如今,那些艳羡的目光、亲昵的笑语,全都转向了那个曾经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嫡姐。
\"瞧,那不是相府二小姐吗?\"
\"嘘——小声些!上个月她往沈大小姐的胭脂里掺铅粉,害得人家整张脸肿了三天,差点破相呢!\"
\"还有上回诗会,她偷了御史家小姐的诗稿冒充自己的,要不是沈落雁当场指出用典错误,怕是又让她得逞了!\"
尖利的窃窃私语像带刺的藤蔓,顺着风缠上沈凌薇的脖颈,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。她猛地站起身,木椅腿与青砖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响,惊得邻桌的贵女们如受惊的雀鸟般四散,桌上的茶盏倾倒,琥珀色的茶水在青砖上漫开,像极了她此刻狼狈的心境。
强撑着最后一丝体面,沈凌薇端起早已凉透的清茶,走向主位上的安远侯夫人。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,裙摆扫过雕花栏杆时,她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嗤笑。安远侯夫人戴着金丝眼镜,正用银匙慢条斯理地搅动着碗中的莲子羹,眼角的余光扫过她时,那眼神如同看见廊下爬过的蝼蚁,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。
\"二小姐有心了。\"夫人将白瓷碗轻轻搁在案几上,碗底与瓷碟碰撞出清越的声响,震得碗中莲子微微晃动,\"只是我这把老骨头受不得寒,前几日贪凉多吃了块冰酪,这风湿腿便疼得厉害,实在不宜再饮冷茶。\"
酒杯悬在半空,沈凌薇只觉喉间泛起苦涩。不过半年前,这位夫人还曾拉着她的手,夸她腕上的暖玉镯子衬得肌肤莹白,说她是相府教养得最好的姑娘。如今那只戴着三指宽翡翠护甲的手,却像避瘟疫般缩回了广袖中,袖口绣着的苏绣牡丹在她眼前晃成一片刺目的红,嘲笑着她今非昔比的境遇。
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退回座位的,只听见周围的议论声像潮水般涌来,那些声音钻进她的耳朵,将\"毒胭脂偷诗稿白莲花\"这些字眼反复咀嚼。直到沈落雁的声音响起,带着惯有的甜腻,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她的痛处。
\"姐姐好兴致。\"沈凌薇几乎是凭着本能转过身,踩着发颤的步子走向那座被欢声笑语环绕的亭子。她努力模仿着过去柔弱的声线,嘴角扯出僵硬的弧度,眼底却燃烧着怨毒的火焰,\"这杯酒,就当妹妹向姐姐赔罪。\"
沈落雁支着皓白的手肘,指尖卷着一缕垂落的青丝,闻言忽然捂住心口轻咳起来。\"哎哟,妹妹这是做什么?\"她眨着水汪汪的杏眼,长睫如蝶翼般颤动,语气里满是恰到好处的担忧,\"瞧你这脸色,比我案头的宣纸还要苍白几分,莫不是前几日着了凉?\"说着朝身后的锦儿使了个眼色,\"快些去我车里取些安神香来,二小姐瞧着就心神不宁的,回去点上也好安神。\"
周围顿时爆发出哄笑。林婉清掩着嘴,眼尾的笑意却藏不住:\"要说这料子,沈二小姐这件襦裙倒和城外白衣庵的姑子们有得一拼,都是素净得很呢。\"沈凌薇攥着酒杯的手指骤然收紧,青瓷杯壁硌得指节发白,杯中的酒水泼洒出来,洇湿了胸前的衣襟,深色的水痕像一道丑陋的伤疤,撕开了她极力维持的体面。她再也无法忍受,将酒杯狠狠摔在地上,瓷片碎裂的声响惊飞了荷塘里栖息的翠鸟,也惊散了她最后一点尊严。
赏荷宴散场时,残阳如血,将沈府马车的影子拉得细长。沈落雁挑开缀着珍珠流苏的车帘,恰好看见沈凌薇被管家拦在角门之外。那管家横臂挡在朱漆门前,腰间挂着的鎏金钥匙串在夕阳下晃得刺眼,语气里满是公事公办的冷漠:\"二小姐请留步,老爷有吩咐,您近日需在兰雅阁静心休养,不得随意踏出院门。\"
\"你不过是个下人,也敢拦我?\"沈凌薇的发髻早已散乱,一支碎玉发簪斜插在发间,簪头的珍珠摇摇欲坠。她的声音带着哭腔,混合着绝望与不甘,\"我要去三皇子府,你让开!\"